多年以后,走在县城宽阔的柏油马路上,我常常会想起孩童时代走过无数次的那条南阳老街。
老街在我的家乡桃花潭,它由横街和竖街两条主巷构成。沿着横街走到底就是李白笔下的桃花潭。竖街远比横街长,且巷中有巷,大多窄长曲折。姨妈家就在那小巷幽深处,临近河滩。小时候,我经常跟着表姐去她家玩,南阳老街是必经之地。
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成老街的主路,主路两旁有高高低低的麻条石,正在人家房屋门前,有的人家直接拿它做了门槛。斑驳的青砖黑瓦,隐隐泛灰的墙面,裹满岁月包浆的石板,墙根下幽幽泛绿的青苔,吱吱呀呀响着的木板门,还有老屋里长长的过道、木板的厢房和那淡淡的霉味……老街像本古旧的书,色泽黯淡,纸页斑驳。
那个端坐门前的老奶奶,时至今日,仍清楚地嵌在我记忆的画框里。她家就在进街口不远,只要不下雨,她必门口静坐。听表姐说,老奶奶九十多了。稀疏的银丝勉强遮住头顶,前额光光的;松垮的皮肤挂在高高的颧骨上,一波三折,似回环不尽的往事;眼睛藏在深陷的眼窝里,俨然两个黑幽幽的深洞;一边一个鼓凸的眼袋,随着垮塌的皮肤,几乎快垂到嘴角了。她通常一身灰色布衣,肤色也是灰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整个人和她身后的屋子一样黯然无光。每次从她面前经过,我心里都冷飕飕的,眼神却忍不住往她脸上溜。好几次,我看见她的嘴角在不停地翕动,却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而今站在中年的阳光下,我才隐隐听见了灰布衫里那颗衰老的心脏缓慢而沉重的跳动之声。
老街和那个老人一样,都是白发皤然的长者。隋炀帝时,它便被命名为“南阳”,明清时期,这里徽商云集,店铺林立。抗战时,这里还是皖、赣两地的货物集散地,有“小上海”之称。听老人们说,那时候的老街上,日日马蹄哒哒,车轮滚滚,商贩们的吆喝声更是此起彼伏,热闹得就像浪花飞溅。
不过在我的印象里,老街是安静幽寂的。走在巷中,两边都是人家,砖墙黑沉沉的,从木板门中望进去,都灰蒙蒙的,幽深昏暗。老街处处是岁月的痕迹,巷子里的风都带着陈旧的气息。
我很喜欢街角的商店和巷子深处的那家理发店。那时候的商店叫代销点,隶属供销社。横街和竖街交叉口的代销点是整条街人气最旺的地方。每回跟着爸妈上街,我总要软磨硬泡去店里蹭点零食。那是个大大的门面,横街竖街各开一门,门口都有半尺高的木门槛。一溜高高的玻璃柜台,小小的我伸直手臂也够不到柜面。我常常双手扒着玻璃,好奇地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商品。放百货的柜台里有五颜六色的布匹,有人来买,那个梳着短发说话像高音喇叭在响的中年女营业员立马弯腰从柜里搬出那匹布,嘭,往柜面一放。她抓住布匹的一头,手臂往旁边用力一拽,咕咚咕咚,连响几声,长长一大截布就被拖出来了。她又从柜角的盒子里拿出个或白或红或*的块状画粉,一手用长尺按住布匹,一手沿尺划出条线,用剪刀在布头剪个口子,然后,两手紧紧攥住分开的布头,往上一拎,两腮鼓起牙关咬紧,随后就听见“咝啦——”一声脆响,那块长长的布就被裁下来了。现在想来,那可真是一门技术。
最吸引我的还是食品柜台。裹着白底蓝花裙的“大白兔”是我的最爱,五颜六色的水果硬糖也不错。每次死缠烂打,总能得到几颗糖。只要“大白兔”进了口,我立马就安安静静地靠在柜台边,只听得嘴里“咕嘟咕嘟”响,糖块在口中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片刻之后,嘴里就全是香甜的奶液了。我还喜欢捏着硬糖对着阳光照,那糖块淡*、透亮,中间隐隐约约还有几个小气泡,精灵般在那闪着,散发着清甜的气息,那滋味一直绵延到今天。
理发店坐落在一条巷子深处,是个独立的小院。在这里,街市的喧闹悉数被隐去。理发室并不大,但东西摆得整整齐齐。墙壁上挂着一溜长镜子,每面镜子都被擦得亮光光的,镜子前面也都有一块与镜同宽的小木板,上面放着木梳子、长剪刀、推子和吹风机等各种理发用具。镜子旁还立着双层的木头架子,上层放脸盆,脸盆边放香皂,雪白的毛巾就搭在架子最上面的横杆上。
理发店里有三四个师傅,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满头白发清瘦蔼然的张师傅。爸爸每次都找他理发,哪怕去时他手头还有顾客,爸爸也坐着等。张师傅说话慢悠悠的,眼睛眯眯的像是一直在笑。每次他总要把那件大罩衣拿到院子里使劲抖几下之后,再给爸爸披上。拿起推子时,他必得“嘘,嘘”连吹数下,然后从爸爸的后颈慢慢地往上推,伴着“嗡嗡嗡”的响声,发丝纷纷落地。过了一会儿,张师傅换了那种细长的剪子,另一只手抓着细齿小木梳,一阵“咔嚓咔嚓”响后,爸爸的头发被修剪得短短的,看着既清爽,又精神。最后,张师傅拿起剃须刀在那长长的黑条布上来来回回地蹭,发出“咝——咝——”的声音。爸爸躺在椅子上,嘴巴周围和两腮上堆满了雪白的泡沫,张师傅捏着剃须刀给他修面、刮胡须。他俩有说有笑,幼小的我站一边好奇地看着。那场景,也像一幅画刻在了我记忆的底版上。
读初中时,我最好朋友的家就在老街上。我俩曾无数次手牵手走在古巷里。曲曲折折的小巷中,两个少女踩着细碎光滑的鹅卵石,一路蹦蹦跳跳。纵是细雨绵绵,我们也没有一丝哀怨惆怅,纯净无忧的情怀似小巷一般悠长。记得她家院子里有棵很大的茶花,春日花开,朵朵红硕,像一盏盏小灯笼照亮了黯淡的老屋。我俩常常一人拈一朵花,嘻嘻哈哈旁若无人地在巷中穿行,惹得那些正用家乡话“拉呱”的大人们一个个住了口,直盯着我们笑……
如今,老街和桃花潭水一起,早已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循着李白的足迹,各地游客纷至沓来。老街上多了不少商住并用的徽式两层小楼,也有很多人家把原来的老屋改成了清雅古朴的民宿。两边店铺虽多,却并不喧嚣,唯有字画、木梳、玉器在店堂里温文尔雅地静静相候,颇有“无论你来与不来,我就在这里”的清寂温然。这婉约、贞静的古典味也正是家乡小镇的独特气质。
现在的南阳老街,那些斑驳的老墙和脚下的鹅卵石一如往昔,只是多了些沧桑,代销店和理发店早被岁月的风吹到了尘埃深处。当年老街上的人,有的已永远走到了时间之外,有的走着走着就走出了老街,也有的一直守着老街,守着她的清寂与古朴。
漫步老街,巷子里的风仍在轻轻地吹着,关于老街的清澈记忆亦如风一般将我浸润。我知道,那些光阴里的故事和老街的苍凉温厚一起,已深深地刻进了我记忆的年轮……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