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伊再向前迈一步,脚就会带着她的整个身体坠进深绿色的河水里。她慢慢抬起脚,刚要落下时,口袋里的手机唱起《歌声与微笑》。这是她为诺诺的电话特设的铃声。“哦,诺诺!”莲伊在心里无比凄楚地叫了一声,从梦中醒来般用力晃了几下头,掏出了手机。“妈妈,你咋还不来接我?”诺诺焦急地问。莲伊慌忙看了下时间,晚上8点50分,诺诺平常就是这个时候下晚课的。“诺诺,你等着,妈这就来!”莲伊没办法多想了,转身匆匆赶去接诺诺。
一步,就差一步!
“王莲伊,你要是跟了姓黄的,就别再进我家门!”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夜,在妈妈的喊骂声中,莲伊冲出家门。那背影,绝对是毅然决然。
莲伊人如其名,纤细白净,一双柳叶般的细眉,眼睛水水的,仿佛含着万般柔情。不了解的人,以为她就是一个依人的小鸟,其实,她骨子里满满的倔强。
莲伊大专毕业,一开始在工厂里当工人,后来读了本科,人又聪明上进,就当上了技术员。谈恋爱时,像她这样的姑娘,怎么也得找个大毕业学生,可她偏偏看上了当的工人黄剑。
黄剑最大的长处就是帅——一米八的个子,身材颀长秀逸,白玉般的脸,说话温和儒雅。虽然只是个工人,但黄剑永远穿得整整齐齐。莲伊爸爸早逝,莲伊妈坚决不同意这桩婚事,莲伊的两个哥哥也不同意。但莲伊同意,莲伊这一个赞成票就把他们三个人的反对意见全否决了——冲出家门的第二天,莲伊和黄剑结了婚。
婚后的日子是甜蜜的。莲伊愿意一个人吃尽生活中所有的苦,留给黄剑的都是甜。中午,两个人一起带饭,莲伊把菜里的每一块肉都夹给黄剑吃。一开始,黄剑还客气地推让一下,一段时间之后,就习以为常了。家庭收入有限,莲伊经常穿旧衣服,但她让黄剑的穿著永远漂亮时髦。莲伊要争口气,让不看好他俩的娘家人,看到他们的甜蜜幸福。
后来,莲伊生了女儿诺诺,一家人和和美美。有段时间,他们的企业陷入困境,两个人收入很少。莲伊节衣缩食,宁肯自己少吃少穿,也不让黄剑为生活琐事操心。黄剑的口袋里,总是装着比一般男人多的零花钱,黄剑用的钱包、剃须刀、手机,都比他的工人同事高一个档次。莲伊也不让黄剑干家务,她自己把地板擦得光可鉴人,把家布置得温馨舒适。黄剑抽烟,莲伊就在家里的茶几、洗手间、床头柜和窗台上,都摆上造型别致、漂亮可爱的烟灰缸,让黄剑用起来方便又赏心悦目。莲伊为诺诺选最好的幼儿园和学校,去最好的补习班,自己负责接送诺诺上下学和与老师沟通。难得的是,家事的繁重辛苦并没有掠走莲伊的美丽,经常素颜的莲伊,依然保持着少女般的苗条身材,白净的脸如出水芙蓉般清新可人。人前,她谈吐得体,轻笑盈盈,散发着迷人的魅力。黄剑的同学们都说:“黄剑,你小子娶了莲伊,真是八辈子积的福分!”
诺诺上初中了,每天接送和陪伴补课的压力更大,莲伊更忙更累。一天,好友丽丽告诉莲伊:“我在游泳馆看见黄剑了,身边还有一个女人。”莲伊笑笑:“那是他同事,他教她学游泳呢!”又一次,莲伊洗衣服时,发现黄剑裤兜里有两张电影票根,问他,他说和一个哥们儿去看了场电影,莲伊仍未在意。终于有一天,莲伊带诺诺上完课,突然想起应该给诺诺买双棉旅游鞋。在商场楼下,她看见前方不远处,一辆红色轿车恰好停了下来。黄剑下了车,从车的驾驶位走下一个穿裘皮大衣的女人。黄剑帮那女人拿过包,两个人亲昵地走进商场。“妈,那是爸爸!”诺诺大声喊。莲伊示意她小声,拉着她进入商场,买完鞋就要回家。诺诺问:“咱们咋不找爸爸一起回家?”莲伊平静地说:“爸爸有事。”
几天之后,莲伊弄明白了,那个女人叫余丽雅,是黄剑一个单位的同事,是个离婚女人。她前夫给她留下了一个大房子和一笔巨款,她平时生活阔绰,打扮华贵,只是感情生活寂寞。帅气的黄剑,正好满足了她这方面的空虚。单位的人都知道他俩关系不一般,却从没人告诉过莲伊。
莲伊的世界瞬间崩塌。她仿佛被抽掉了灵魂一般,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一惯文静的莲伊痛不欲生。这天,正是她和黄剑的结婚纪念日。下班后,她独自一人在初冬的冷风中快步走着,喉咙中发出“啊——啊——”的大喊,疯子一般,野狼一般,引得路人惊讶地看着她。不知不觉,她走到了运河边,泪湿的脸被风打得生疼。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原本盘着的长发纷乱地披散下来。她撕扯着自己领口的衣服,脖子和纤瘦的锁骨上都被挠出了一道道血痕。她感觉不到疼,此刻她心里的疼,已超过了一切。
天色黑沉沉的。“不行就死吧。”莲伊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孩子,面对一开始就不看好她婚姻的娘家人,面对经常取笑她像宠王子般宠着黄剑的同事和朋友。对她来说,那种失败,那种难堪,甚至超过了黄剑有外遇这件事本身。这么多年,她辛劳、她付出、她超常地苦着自己,为黄剑营造美好的一切,让黄剑幸福风光,已经成了她的信仰。她靠着这信仰的支撑顽强地工作和生活。在娘家人面前,在同事朋友面前,在女儿面前,她活出了自信和骄傲。可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不仅不复存在,还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正是万木凋零的季节,深绿色的运河水在莲伊身边缓慢地流动着,水面上漂浮着腐败的草叶和残破的旧塑料袋,显得浑浊肮脏。莲伊几次想纵身跳到河里去,然后,不用面对这烦人、恼人、让人心痛欲死的局面了。不用去想母亲指着她,幸灾乐祸地说:“你就是任性不听我的!我早就看出黄剑不是个好东西!”不用去想她走过车间时,收发员李大姐在她身后对保管员张娜小声说:“我说什么来着?男人就是不能宠!王莲伊把丈夫打扮得溜光水滑的,还得意洋洋的,她那是傻!”不用去想诺诺问她:“爸爸为啥不要咱们了?”想到这里,她心里一阵轻松,那就死吧,她抬起了脚。
《歌声与微笑》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一步,就差一步!
莲伊骑上电动车风驰电掣般去接诺诺。已经能看到诺诺学校的大门了,这时,手机再一次响起。“什么事也不管了,接了诺诺再说。”莲伊想。可是,这手机铃声响得不依不饶。莲伊只好停下来接电话。
“你是王莲伊吗?黄剑是你丈夫?他出车祸了!”莲伊被手机里传来的消息彻底惊呆了。医院,莲伊被警察告知,红色轿车撞倒路边栏杆起火后冲进北运河,女司机当即身亡,同车男子黄剑受轻伤。莲伊看到案情记录上记载的车祸时间是20点50分,那不正是诺诺给自己打来电话的时间吗?而那时,自己的一只脚,正伸向北运河绿色的水面。
黄剑出院了。这些天,虽然莲伊什么也没说,但他一直满面羞愧。“那天,为什么会出事?”回家的路上,莲伊平静地问。黄剑深深地低下头,半晌才说:“我知道自己不对,就想跟她分手,她不肯。那天是咱们的结婚纪念日,我就下了最后的决心。跟她说完后,我要回家,她坚持要开车送我。车行驶到北运河边时,她突然说:‘你想分手,那就一起去死吧!’然后就……”
莲伊紧紧地抱住了黄剑。
作者简介:
思荃,女性作者。虽深受磨难,仍热爱生活,深情凝望人间,感悟倾注文字,执著地为真、善、美而歌。